张绪山: 中国文明是世界唯一未曾中断的文明吗?

  实际上,中国文明“未曾中断(消失)”说乃基于两点:一是排除了族群入侵与征服造成的传统政权中断,二是排除了文化传统的暂时断裂,否则,以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五胡入主中原,金对中原腹地的占领,尤其是蒙元、满清的征服,就不能说中国文明“未曾中断”。究其实,中国文明“未曾中断”说是就几个事实而言:其一,族群入侵虽然带来中原文明的间歇,但并没有导致中原民族主体语言——汉语言——的根本改变或消失;其二,以传统汉语言写成的古典文献延绵不绝,保存至今;其三,由于传统语言及古典文献的保存,其所承载的传统价值观与信仰得以保存、延续。

  以此标准衡量,古埃及、古巴比伦文明无疑是“有古而无今”的中断(消失)的文明。4世纪下半叶,古埃及被马其顿亚历山大征服,进入“希腊化”时代,希腊语成为官方语言,古埃及语言文字受到的影响逐渐扩大。公元前1世纪下半叶罗马征服埃及后,埃及古文献在罗马内战中大部被毁,拉丁语的推行更挤压了古埃及语的存在空间,尤其是基督教被确立为罗马帝国官方宗教后,对古埃及语言文化影响至大的多神教受到压抑。529年查士丁尼皇帝关闭了所有多神教与世俗文化中心,古埃及文化更加式微。644年埃及被新兴的阿拉伯势力征服,居民改用阿拉伯语言,改信伊斯兰教,古文献再次遭到毁坏,最终荡然无存。语言与文献的消失,使得以语言与文献为载体的传统信仰与价值观念随之消失;伊斯兰教的确立更使得埃及成为穆斯林世界的一部分,古埃及文明遗产所包含的信仰与价值观不复存在。它在一千余年后为人所知,只是缘于一个偶然事件:1798年,拿破仑远征埃及,发现罗塞塔石碑,1822年法国学者商波良解读象形文字成功,埃及学诞生,古埃及文明才重见天日。但古埃及文明只是作为历史遗迹存在,与现在的伊斯兰世界的埃及社会已经没有联系,现下的埃及人(专门研究者除外)已对古埃及语言、文献及价值观完全隔膜,茫然不解。古巴比伦文明的情形大致相似,19世纪中叶欧洲学术界解读楔形文字获得成功,并开展考古发掘,这个古老文明才逐渐为人所认识。但它同样只是作为过往的存在为人所知,与现今存在的文明没有任何实际联系。

  然而,很难说印度也属于这种情形。印度的历史也充满了外族入侵,尤其是莫卧儿入侵与英国的殖民统治,更以时间漫长著称,但印度的传统文化并未消失。印度是不重视历史的国度,没有记载历史的传统,马克思甚至说:“印度人没有历史”。印度没有像中国那样留下成系统的古典文献,所以谈不上古代典籍消失的问题。但其经典作品《罗摩衍那》和《摩诃婆罗多》一直绵延流传,至今仍被印度人视为不可侵犯的圣典,解决宗教、哲学和道德等问题争论的指南;至于被视为印度独特产物的种姓制度更是至今犹存,实实在在的为人所感知。有人以当今印度人识梵文的人数不多,断言印度文明已经消亡,其实是没有多少道理。作为学术工具的梵文,现代人通晓者不多,实属自然之理。李慎之先生在《与杜维明先生的对话》一文中特别提到,过去认为印度文明中断,可能是因为印度沦为英国殖民地的关系。他曾就此问题请教季羡林教授,得到的答复是印度文明没有中断(消失)。

  任继愈先生是大学者,但他也接受“中国是唯一文明未曾中断的文明”的观点。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,特别提到古希腊文明的“中断”:“中华文化,有一个特点,就是持续不断地前进,与时俱进。这一点很特殊,只此一家。你看希腊,它持续了一个时期,然后罗马人来了,希腊文明就中断了。”这显然是将“外族征服”与“文明中断”混为一谈了。为了说明自己的看法,任先生提到一件事:中国人在雅典读柏拉图的书,旁边的一位希腊人不以为然;他以此事证明希腊的“古代文化中断了”。这样的看法令人费解。中国人对外国人阅读《易经》《道德经》之类的中国典籍,恐怕也会不以为然;即使在当今中国人中,除了相关研究者阅读此类古典书籍,其它阅读者不会很多,我们能否据此断言中国古文明已经中断消亡了呢?